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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导读】昆德拉《慢》:对快时代的一种诗意反抗

Category: 导读
Tag: 昆德拉, 并置, 生存论
Written by Joseph with ♥ on March 15, 2020

写一篇长文,谈谈我最喜欢的昆德拉小说《慢》。

​1995年出版的小说《慢》是米兰·昆德拉第一部用法语,而不是他的母语捷克语写作的小说,与《身份》《无知》被合称为“遗忘三部曲”。出版商的广告语把《慢》称为“最轻的小说”,评论家则借文中语说这是一部“没有一句正经话的小说”——这是一种极高的评价,这本书也是我个人最喜欢的昆德拉小说。

​题目《慢》相对的是“快”,这本来是对于速度的一种相性表达,在这里却巧妙地勾勒出时间的状态、人的生存两大哲学议题:那些被记住的、期待可能发生的 (慢),与被遗忘的、当下现实存在的 (快) 。

小说情节上有三条并置的叙事线索,相互交织出具有互动性的三个故事:

  1. 作家主人公和妻子薇拉厌倦了都市生活的喧器,开车去一家由旧城堡改造成的酒店住上一宿,驾车行驶在公路上时,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。这引起了作家对速度的思索。他回忆起18世纪的法国作家维旺·德农,和他的小说《明日不再来》,书中一位贵妇人和一位年轻骑士的一段风流韵事——到这里自然而然地引出了本书要讲到的第二个故事。作家深夜仍在继续创作,谁料小说中的人物,竟离奇地出现在他妻子的梦境里,搅乱了她的安睡。于是第二天清晨,在妻子的强烈要求下,两人匆匆离开。
  2. 第二个故事就是上面讲到的,是维旺·德农的短篇小说《明日不再来》的一种变奏,讲述了骑士与T夫人一段荒唐却又浪漫的一夜情故事。T夫人与骑士的浪漫爱情开始于和摩托、汽车相比要慢得多的马车里,而后是在城堡中。在“慢”的时代、“慢悠悠”的节奏和“慢悠悠”的情调中,他们彼此感受着对方,珍爱着对方。在安静、神秘,富于诗意的气氛中,他们似乎忘记了世界,忘记了自己,却又最真实地展现了自己,最真实地在世界中生存着。这种慢的状态,让人经历并体验着过程,生活在诗意之中。海德格尔曾借荷尔德林的诗这样表达他对人的生存本质的理解:“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”。昆德拉借T夫人与骑士的故事,想要昭示给读者的,也恰恰是在这种“慢”的状态中,才能够展开的诗意栖居,这样一种理想的生存状态。
  3. 第三个故事发生在20世纪的某一天,一群昆虫学家聚集在城堡酒店开研讨会,一位捷克学者在俄军入侵后被迫当了二十年建筑工人,他发言时过于激动,以致于讲完自己的遭遇后忘了宣读讲稿。还有一个知名人士贝尔克,他经常在媒体上露脸,被称为“舞蹈家”。女记者伊玛居拉塔千方百计提醒贝尔克早年对她的爱,而那是贝尔克现在深恶痛绝的事,结果伊玛居拉塔遭到残酷的拒绝,回去后发作到了情人身上。这时在游泳池边,想哗众取宠却总也不成功的文森特和女打字员朱丽结成一对,对着心目中的观众开始了“模拟交媾”。与此同时,悲伤的捷克学者试图救出跳入泳池想要自杀的伊玛居拉塔,却与跟上来的男摄影师对打起来。故事里体现的“快”的状态,带给人的是心理的浮躁、不安,心灵的空虚和麻木。人不是活在坚实的大地上、生活中,而是漂浮在半空中的无根木,生活在脑海里的假象中,是一种无处依附的空虚存在。

​在《慢》这部小说中,“三条线索就故事时间来看,是不可能在同一时间(同一个夜晚)在同一地点(城堡酒店)同时发生的。三者杂糅在一起,却意外地构建出一组就像我们今天看的那种穿越剧似的,一组荒谬却不失趣味的奇幻组图(就像我最近在追的番剧《异世界四重奏2》,故事设定本身就引人捧腹)。在这些并置推进的故事中,昆德拉用他最擅长的幽默毒舌,刻画出一幅幅生动的具有讽刺意味的场景,对人们生活中常常因为各种利益考量,表现出的虚伪、虚荣、势利等阴暗面进行了嘲讽。

​三个故事看似无厘头,却蕴含着丰富的哲学思想,而对于悖论的探讨则是其中最精彩的部分。通过对慢与快、记忆与遗忘这两组矛盾主题以及它们之间变奏的精辟论述,昆德拉再次将喜爱他的读者带到了一个充满悖论的哲学世界,也加深了人们对于人生哲理的认知。

​在昆德拉看来,对“快”与“慢”的状态追求,与人的智慧、与人对生活意义和价值的追求有着内在的关联。他认为:“在慢与记忆、快与遗忘之间有一个秘密联系。”“慢的程度与记忆的强度直接成正比;快的程度与遗忘的强度直接成正比。”追求“慢”的时代,意味着生命是快乐的,是值得细细品味的,是值得把亲身经历和体验的东西记住的。但追求“快”的时代,则意味着生命是悲惨的,恨不得再快一些,好像撕去一页页的日历一样快速遗忘。可以说,在昆德拉看来,对快的追求,既不能给人带来智慧,也不是智慧的人生,更不是人的有意义和价值的生存。

​小说开始,昆德拉用抒情的语调,感伤地咏叹道:“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?啊,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?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,那些漫游于各地磨房、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,都到哪儿去啦?他们随着乡间小道、草原、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?”在小说中我们看到,随着追求快的时代一同渐渐消失的还有不愿透露姓名的作家,不愿公开隐私的T夫人和她的骑士,更重要的是,慢的智慧、慢的乐趣、甜蜜的悠闲生活,从容的心态,浪漫的爱情,保守秘密的谨慎美德,诗意的生存,也都渐渐消失了。

​他由此指出:“科学的飞速发展很快将人类推入专业领域的条条隧道之中。人们掌握的知识越深,就变得越盲目,变得既无法看清世界的整体,又无法看清自身,就这样掉进了胡塞尔的弟子海德格尔用一个漂亮的、几乎神奇的叫法所称的‘对存在的遗忘’那样一种状态中。”而他却以文学的形式,艺术的形式展开对存在的思考,目的就是让小说永恒地照亮“生活的世界”,即使是“没有一句正经话的小说”。正是科技的发展和技术理性的蔓延,技术的无人性冷漠和出神状态的烈焰的奇怪联盟,诞生出了新的时代精神:只求结果,不重过程;只重行动,不重体验;只重物质,不重精神;只是活着,而不是生活。对科技理性的反思,对追求快的时代精神的批判,对人的生存境况的深沉关切,是《慢》这部小说的核心所在。

​我们今天从生存论的角度说,小说表现的是虚假生存与本真生存,两种人生存的可能性,而对快与慢、遗忘与记忆、舞蹈与舞蹈家、隐秘与公开、假正经与不正经,这些在时代潮流下对于种种状态标签的选择,其实就是我们选择虚假的生存,还是本真的生存(写到这里,感觉怎么有那么一点点像大老师的“真物”?)。

​当一个人,不去主动做出选择,就很容易会迷失于纷纷扰扰的社会环境——在这种情况下,人就很可能不再是他自己在做决定,因为他无从做出选择、考虑对错,就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,他自己和别人没有差别和突出之处:“常人怎样享乐,我们就怎样享乐;常人对文学艺术怎样阅读怎样判断,我们就怎样阅读判断……”,这样的话,人只能按照平均主义去生存,任何优越状态,甚至只是这种想法的出现,都会受到压制,“一切源始的东西都在一夜之间被磨平为早已为众所周知的了。一切奋斗得来的东西都变成唾手可得的了。任何秘密都失去了它的力量。” 对水平高低、货色真假,诸如此类的一切差别毫无敏感的所谓“一般的公众意见”,就变成了权威,人们根据别人所谓“大众”的判断,去选择、去决定、去执行,而实质上,是放弃自己作为一个人,去自主行事责任和权利,逃避到假象的生活之中。人站出来生存,就是要担当自己对可能性选择的责任,而不是把自己交给他人,把责任推给他人。人在承担自己的生存责任时,人找到了自己,人站出来生存时,人把遮蔽着光的东西挪开了,人站到真理之中时,也就是生存于真实之中。

真正构成我们今天需要思考的问题是,在这个我们这个比昆德拉当年写书的时候,还要追求“快”的时代里,今天的我们还有能力、够胆量站到真理之中去吗?其实,我也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,就像昆德拉在书里也没能给当时的人们做出解答一样。因为如他自己所说,他所做的仅仅只是一种“思考式的探询”。无疑,慢的智慧、慢的乐趣,更可能使人更加接近本真地去生存,去重视经历和体验,让人能够去珍视他经历和体验过的一切美好。然而,昆德拉又十分清醒地认识到一个无从调和的巨大矛盾——人是无法选择他出生的时代的。是的,我们今天这样一个追求“短平快”的时代,本真的生存状态和它展现出的一切美好,都在与我们渐行渐远。当小说的人物——那个二十世纪末的文森特最后步伐坚定地朝摩托车走去,其实就在隐喻着现代人、甚至是未来人,他们的生存状态和选择:为了抹掉、忘掉、埋葬掉自己祖先,甚至是我们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悲惨的痛苦回忆,为了满足遗忘这样一个同样看似美好的愿望,人类迷上了速度这个魔鬼。不是慢的智慧无从抵挡住“速度魔鬼”的诱惑,而是,当人的生活质量和生命质量都变得无足轻重时,与“速度魔鬼”共舞,反倒成了一种虚无的渴望,因为速度帮助人们吹灭那些痛苦记忆的微弱火苗,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实现遗忘这一简单的愿望。人却在虚无和虚假中漂浮。这就是昆德拉,他解释给我们的今日人类,乃至未来人类的生存境况和一大困境。

在昆德拉看来,慢是一种幸福的标志。在慢悠悠的节拍中,人享受着时间的流淌,也看见自身。在这个时代,一切都变得急不可待,人仿佛处在一个莫大的陷阱之中,无可救药。但人类并不是因此而丧失了存在的意义,人类获得幸福的关键并不完全取决于生活节奏的快慢,而在于能否遵从内心的真正意愿。当一个人只关注自己在他人眼中的价值时,就失去了真正的自我。真实的人生应该时刻关注内心的精神信念,只有自得其乐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。

作者希望人们可以享受悠闲的生活,他请我们做个幸福的人,因为这是我们人类未来的唯一希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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